然后,自己就能活。但是现在。严况闭上眼,不知是否回光返照的缘故,五感格外清晰。山林浓雾随夜风回旋,略过他脸颊耳畔,风声既细又轻,拂过林间生灵,划过叶尖露珠坠落,如同山林一呼一吸,韵律悠长。严况猛然睁开双眼。被远山遮挡的半个月亮又被眼前的枝叶搅碎,散成一片金鳞,映落一地残影光斑,不成形状,更不圆满。不能都不圆满,不能,不该。恍然间,瘫在泥泞中的双手骤然紧扣,指甲剜进泥土,屈膝咬牙的瞬间,肩肘同时施力。叫血泥包裹着的人,也终得再度挣扎而起。严况足上一勾一翻,接住剑与行囊背好,继而缓步走到昏迷的程如一身边,俯身抄起他后背,将人横抱起来。月夜,火海,冷风如刀。行人,路远,前途遥遥。枝叶横斜光微微,鸟鸣虫语声渐渐,严况不知身在何处,仿佛踏入虚无,一步一步,耳侧声响褪去,化为万籁俱寂,五感也渐渐封闭。他紧箍怀中人,迎着瞳孔唯一能捕捉到的细微光点,一步一步。纵心随心,故行此行。……程如一着实没想过自己会又又又……又醒过来。意识回笼的瞬间,前额犹如被甩了一记闷棍,头痛欲裂。程如一看不清,说不出,整个人头重脚轻,天旋地转,胃里一阵翻腾,终于是没忍住,歪头哇得一声吐了出来。“咳咳咳……”胃里酸水一个劲儿往上涌,呛的程如一咳嗽不止,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,虽然喉咙一阵灼痛,但好歹出气无碍。料想到对方境况应该也不好,程如一便试着沙暗暗地喊话:“严大人……没死吧?”“严大人?”“严官人……严狗子?”半天没等到回话,程如一连忙挣扎着爬起来,眼前是破庙模样,身侧暖暖的升着一小簇篝火,自己的湿衣服也被扒了晾在一旁。而那阎王就躺在对面。“睡着了?”程如一连忙挪过去,刚一打眼,手立时抖了起来。脸色惨白,嘴唇黑紫。若不是严况一身黑衣掩了血色,真不知又是何种骇人模样。程如一慌了神,又无意间瞥见一大片被血染红的杂草。在确定严况还有气后,程如一的手抖才渐渐止住。首先要确定这是哪儿,然后找大夫……程如一心里嘀咕着,扭头四处打量开来——眼前破门只剩半个,倒也正好通通风,不至于被失误乱飘的烟给呛死在此。程如一忍着浑身的不适,屈膝跪着往门前挪,将脖子搁在那半扇斜截的残门上,肩抵着门板探头往外瞧。不出所料,半分有用讯息也没瞧见。茫茫林海,杂草丛生,自己还险些被一群惊起的飞鸟给吓得半死。他歪着脖子,垫着门板,程如一顿觉得自己这个姿势,好像上了狗头铡,又连忙挪下来了。“对不住了,严大人……”程如一挪了回来,双手合十,俯在严况身前拜了一拜。一眼望去,不像能找到大夫的样子……程如一心道若是自己真这样出去了,恐怕连回来的路都找不到了。程如一深吸一口气壮胆,然后伸出手去,用尽全力,狠狠掐住了严况的人中。“严大人……醒,快醒醒……这都不醒?!”一鼓作气,程如一干脆直接抡圆了膀子,一顿耳光上阵,“啪啪啪啪”扇得严况拨浪鼓似得摇头。“醒……醒醒啊严大官人!”忽地一口血痰上涌,呛得严况猛地咳嗽了起来。见严况睁了眼,程如一欢天喜地道:“醒了醒了!还活着还活着!”严况脑子混沌,只觉人中和两颊火辣辣的痛,还以为是自己中毒的缘由,哑着嗓子应道:“是还活着。”说罢,严况咳了两口血,又倒了回去。程如一笑僵在脸上,连忙去摇严况胳膊:“别……别,严大人,我不知这是哪儿,你告诉我,我好去寻人帮忙……”严况回想起昏迷前,自己带程如一躲进了这座破庙,强撑一口气升了火,再扒了他那身湿衣裳,便没知觉了,如今细细回想,此处应该是……“是枫州边界。”严况努力清了清嗓子道:“东走,应有村落。”程如一愣了愣。枫州啊。那不正是之前恩师倒台,自己受牵连而被贬黜之地?当初他一个没有后台家世的小通判,初到枫州,便受尽了乡绅和州府的折辱排挤。没人拿他当状元,甚至没人当他是个人。
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。可绕了一圈又回到老地方。好啊,这叫什么,冤家路窄。“好……好嘞。知道是哪儿就成……”程如一试着站起来,道:“严官人,是我背着你走,还是自己先行去找人?”严况脑子昏昏沉沉,本就摧枯拉朽的身体加上刀伤毒伤,此刻还能有气已属奇迹。他感觉张医官所说的“一年半载”,恐怕现在已被消耗得只剩下一时半刻了。“程如一,你走吧。”严况动了动手,指向一旁的包裹:“拿上那些盘缠,走吧。”“别往枫州主城去,休整好了,往西走。”“去没人认得你的地方。两千贯,往后你想怎么活都成。”程如一皱了皱眉,只当严况是伤得太重胡言乱语了,刚想开口,却又被严况打断。阎王的声音因为太过沙哑,嗓子眼又卡着血痰,听着倒没那么冷冰冰的了,就是有点难听。他沉声道:“这儿不错,严某打算长眠了。”知道严况不是在说笑,程如一只稍加思索,便拆了包裹拿上一半的银钱,连滚带爬地走了。严况听着一阵扑腾终于安静下来,也松了口气。走不动了,那就到这儿吧,也许待会儿,自己便会看见许许多多的故人、敌人,还有亲人。但忽然间,耳边却又扑扑楞楞的响了起来。严况强睁开眼,却见是程如一跌跌撞撞的又折了回来。“怕